田野记丨青(qing)田两周(zhou)：在咖啡屋(wu)的所见与所思,泽林(lin),历史,生活空间

2024年盛夏，我参(can)加了华东师(shi)大民地中心举办的青(qing)田田野考察班。无须赘言(yan)，田野班荟(hui)萃(cui)了一群国内(nei)外相关(guan)专业(ye)最(zui)优秀的教授和研究生。作为一个刚进(jin)历史学门(men)的新人，大二的我对自己的学识、能力倍感压力和焦虑。但新人带来新鲜的眼睛(jing)，在青(qing)田山水间行走、观察、感悟，也确颇有收获，其中绕不过的一样东西——青(qing)田的咖啡。

2022年，我来到上海念大学后，愈加变成(cheng)了咖啡爱好者，主要是因为上海学校作息没有午休，常常早起一杯，中午一杯，赶作业(ye)期限又来一杯。在得知(zhi)顺利入(ru)选田野班后，我立(li)马在网上下单了两盒黑咖，以备考察时提神。李老师(shi)在招生通知(zhi)中强(qiang)调：“整个活动持续15天且正值酷(ku)暑，可(ke)能长时间暴露于烈日之下”。情况确实如此。我从小生活在县城，对乡村生活完全没有概念，我的体质又非常怕热(re)。因此在考察前几天，我对青(qing)田的印(yin)象很大一部分只是“快要热(re)晕过去(qu)”，非常依(yi)赖早起后的两杯咖啡“续命”。考察行程的第五天中午，我们组正在方山乡龙(long)现村的一家农家乐(le)，品尝青(qing)田特色的山粉饺、北山鱼、田鱼炒(chao)粉干(gan)。正吃饭时，我突(tu)然感到头晕和冒汗，幸好组长泽林(lin)及时调了半瓶盐(yan)水让我喝下，送我回乡间客栈休息。之后泽林(lin)告(gao)诉我，他最(zui)大的愿望是我们都能平平安安地走出青(qing)田，而不是有多(duo)少新发现。“我们组坚决不卷，按自己的节奏来。”作为一个已习惯在钢铁丛林(lin)被胁迫着向前“卷”的大学生，青(qing)田连绵的、绿得流油的山大约从那个瞬间起在我眼眶中鲜活了起来。萦绕在我心间的问题渐(jian)渐(jian)清晰：我应该如何生活？脚下这方土地上的人如何生活？

青(qing)田以侨乡而著名(ming)，青(qing)田人热(re)爱咖啡，常以咖啡待客。了解到这一点，我这个咖啡爱好者非常开心。考察行程的第一天，在青(qing)田侨联(lian)十二楼的华侨历史陈列馆，我们被带到一处明亮的咖啡吧台，工作人员现场制(zhi)作意式浓缩咖啡招待我们。我从吧台取过热(re)咖啡，咖啡盛装在纹有花(hua)边的小陶瓷杯里，配有精致(zhi)的托盘和小钢勺(shao)。微微搅拌，液面上细腻的油脂旋转成(cheng)漂亮的螺旋纹路。不加奶精和糖，直接送入(ru)口中，烘烤过的咖啡豆醇香掩盖了其本身微苦的口感，香味在舌身久久萦绕。品过青(qing)田咖啡再去(qu)看(kan)青(qing)田华侨的历史，味觉上的经验似乎使我更能理解，青(qing)田人是怎样一群创业(ye)者，以及青(qing)田“咖啡文化”的意蕴。

缘起于第一天，在青(qing)田石(shi)雕博物馆，发现泽林(lin)在喝一杯冰美式，我了解到泽林(lin)也爱喝咖啡。泽林(lin)不仅是我们小组田野考察的组长，也是我们组的司机。那是一辆特地去(qu)温州租的白(bai)色大众车。有了交通利器(qi)意味着，我们在田野中可(ke)以方便地从住所前往目的村庄，而不用在村子路边搭村民的便车。也正因为此，我们组往往被安排到最(zui)偏远的考察地。老师(shi)也不太会(hui)和我们同行，我们有点像特立(li)独行的“孤狼”。在行车途(tu)中，车内(nei)成(cheng)了我们开组会(hui)、讨论问题，或者闲聊八卦的特殊空间。这使得我们的田野考察既(ji)像三(san)两好友的青(qing)田自驾之旅，又像游戏“绝地求生”里的“开黑”小队。

在油竹街道的麻(ma)宅村，因为古村中只有一两户人家还(hai)住人，于是我们便灵活处理“能被村民留饭一定要吃”的原(yuan)则，开车去(qu)县城吃午饭。品尝过一家小有名(ming)气(qi)的肉(rou)末(mo)咸菜拌面馆子，我和泽林(lin)想去(qu)买咖啡以抵御困意。考虑到距离，我们搭乘青(qing)田的特色出租车——“微吧”小蓝车。乘“微吧”去(qu)青(qing)田县城内(nei)任何地方只需五元钱，虽然它的设施很简单，但行驶灵活、马力十足。买回咖啡，坐在“微吧”上，凉风(feng)徐徐地从全开的车窗涌进(jin)来。在县城的街巷上穿梭，看(kan)见街边杂(za)货(huo)店(dian)里午睡的阿(a)公(gong)，经过古方志(zhi)记载的东城门(men)、演武场，这似乎是青(qing)田在跟我们诉说它的人、它的历史。

在青(qing)田的更多(duo)情况是我们在村民那里喝到咖啡。在船寮镇大路村——这是一个因经商而相当富裕的村子，一位(wei)姓王的委员在他的办公(gong)室一边为我们制(zhi)作咖啡，一边告(gao)诉我们他的故(gu)事：“我出生于1961年，五年级辍学去(qu)帮人理发，之后前往龙(long)泉修运木材的路，八十年代在江西、河南卖纽扣、拉(la)链，九十年代出国，因拿不到居住证又回国。”王委员从容地从玻璃橱柜中取出五套精致(zhi)的咖啡杯具，又在办公(gong)桌摆开五个咖啡胶囊，操作着咖啡机发出“吱(zi)吱(zi)”“嗡嗡”的响(xiang)声。接着，他撕(si)开一包(bao)糖倒入(ru)做好的咖啡，用两只手指拈起咖啡杯把，另一只手拈着小勺(shao)在咖啡中转圈，之后递(di)给我们品尝，如此这样重复(fu)五次。言(yan)谈(tan)间，王委员常常憨厚地笑起来，露出大门(men)牙。浅尝一口咖啡，糖中和了浓缩液的涩味，烘烤的香味、甜味在口中留下长久的印(yin)记。我们在青(qing)田遇到的大多(duo)数人有着类似的温情，正如同冯老师(shi)提到过的“有古风(feng)”。

我们第一次前往船寮镇上枝村是在一个雾蒙蒙、湿漉漉的早晨，山里前一夜(ye)下过雨，只能看(kan)清脚下的一片地方。它的位(wei)置非常偏远，进(jin)村的路在山上反复(fu)180度大转弯，轨迹如同心电图一般。当时行程已经过半，我感到相当疲惫，怀疑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地域所尝试的、奔走的事情是否有意义。十分幸运的是，在村子路边，我们认(ren)识了一位(wei)石(shi)姓老爷爷。了解到我们对村子历史很感兴趣，石(shi)爷爷热(re)心地告(gao)诉我们，村子里主要有石(shi)、周(zhou)两种姓氏，并且愿意给我们拍摄石(shi)氏的族谱。我们来拍谱的日子是在考察结束的前一天，尽管进(jin)村山路那般蜿蜒，我们还(hai)是来到了上枝村石(shi)爷爷家中。在堂前的方桌上，石(shi)爷爷拿出外国牌子的速(su)溶咖啡，分别装在一次性透明杯里。爷爷从红色热(re)水瓶倒进(jin)开水，润湿了咖啡粉，然后用一根(gen)筷子在杯中搅拌，液面上冒出些许气(qi)泡。从爷爷那里接过咖啡，甜味直达心中。只记得那天傍晚下山的时候，八月的夕阳将山峦和草甸(dian)照(zhao)得明媚而炽(chi)热(re)，农家的炊(chui)烟升起了，我们仿(fang)佛从未离开田野。

考察的最(zui)后两天，我们在温溪镇——这一个在瓯江边上、靠(kao)近温州、很像温州的城镇。但当早已熟悉的街灯、梧桐、十字(zi)路映入(ru)眼帘，在连锁咖啡店(dian)买哪儿都能买到的咖啡，我的心中生发出深深的惆怅：我们将要与青(qing)田告(gao)别，而那个田野中的青(qing)田在这里几乎已经看(kan)不到了。城市化、现代化的时代，传统正在变异、消亡。这也是我们走进(jin)田野、抢救传统文化之所以重要的原(yuan)因吧。对于我自己而言(yan)，与其说热(re)爱田野，不如说是对城市代表的现代性的反叛。可(ke)真正到了田野中，我却一遍(bian)遍(bian)地问自己：我读的书是不是太少了？我的到来是在保护这里的传统，还(hai)是在加速(su)传统的消亡？我这样二十岁的年轻人真的能理解七八十岁人的倾诉吗？我不知(zhi)道。我想，田野考察的意义可(ke)能就在于与学术、与田野中遇到的人、与自己对话。这样的过程本身可(ke)以让像我一样的年轻人增长智慧，明白(bai)如何生活的道理。青(qing)田让我认(ren)识到，这个世界是旷野，一千个人有一千种存在的方式。因此似乎不必纠结是否要去(qu)内(nei)卷，慢一点自有人生的风(feng)景。不必纠结意义，无论现在还(hai)是过去(qu)，这个世界每(mei)天都有新的事情发生。而我们一直在田野，倾听人的声音。

若干(gan)年后，也许我还(hai)会(hui)记得青(qing)田咖啡的味道，会(hui)想起行走在船寮镇的那个夜(ye)晚：山间吹(chui)来的清风(feng)驱散了暑气(qi)，瓯江中倒映着一弯新月，银色月光在波纹上影影绰绰，像因感动而闪(shan)烁的孩子的泪光。